2010年3月6日 星期六

人是雜交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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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作家:孫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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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子戰爭》的衝擊
 還在念大學的時候,某年暑假到一家電視台實習,有位兄長型的記者對我們這些實習生特別照顧。有一次,這位我們暱稱為「大哥」的記者,談起他個人的失敗婚姻,憤憤丟下一句話:「人是雜交的動物。」
 這句話引發的疑問,在我腦海中縈繞了二十年。直到今年春節期間讀了英國生物學者羅賓.貝克的《精子戰爭》(李沛沂、章蓓蕾譯,麥田出版社,二○○○年二月初版),我的疑問才得到科學方面的詳細解答。
 貝克的驚人之論指出:「大致來說,已建立長期配偶關係的男女之間所採取的繁衍策略是沒有什麼分別的,這一點在其他物種的兩性之間也是一樣,這種策略就是:盡可能地防止配偶發生外遇,同時盡可能地秘密進行自己的外遇。」
 在男女的對性愛的態度方面,我們的一般認知是:男性傾向盡可能地散播自己的基因,天生比較不忠誠。貝克的研究卻指出,「女性在其受孕期間更傾向與配偶之外的男性性交。而且,在上述狀況下,女性也比較不會堅持要自己或外遇對象採取避孕措施。」因為,生物指令告訴女性,「能夠掀起精子競賽的女性才有更多機會生出擁有優秀基因的後代」。
 當年說出「人是雜交的動物」的記者大哥,若讀到這些話,會產生什麼反應呢?被伴侶背叛、拋棄的痛楚,是刻骨銘心的。造成傷痛的人與場景,會經在午夜夢迴的時刻重現。那位大哥若從生物學家的觀點得知:操控男女關係的,主要不是我們的道德感,不是社會規範,更不是神秘的「命運」,而是人類經過長時間演化所形成的生物指令,或許會感到釋然。
 我們若是感嘆人類對性伴侶的忠誠,還不如厲行一夫一妻制的鳥類,貝克在書中告訴我們:某些鳥類會利用配偶不注意的一剎那,與其他異性完成「閃電式」的交配。
 貝克在一九八七到一九九四年針對人類性行為從各個角度作了研究調查,他的方法包括:對英國四千名女性就其性行為作問卷調查;從一百對志願提供採樣的男女伴侶收回一千多個裝了精液的保險套;向女性志願者採集在男性射精後從陰道裡流出的「回流」作研究。最尖銳的研究方法,則是他建議把光纖內視鏡緊貼在陰莖下端、探入女性的陰道,將陰莖在陰道裡射精的瞬間、女性性高潮爆發的瞬間拍成了影片。
 《精子戰爭》這本書撕破了人類的假道學面具,讓我們徹底瞭解自己的身體、瞭解我們的所遵循的生物指令。作者把自己從「人」的角色抽離,冷靜解剖人性,或者說人類共同的獸性。這種態度雖然可能令人不悅,我們不妨克服心理障礙來閱讀本書。正因為我們下意識地排斥不能迎合自己道德觀的知識,我們對人性的認識瞭解,甚至不如對身邊寵物的認識。
 貝克的研究報告呈現的是:男女之間永遠進行著一場看得見的熱戰,而非無形的冷戰。在男性方面,「大部分性行為都是防止配偶使自己的精子捲入精子戰爭,就算是無法避免這種可能,男性也要使他的精子掌握打贏精子戰爭的最佳機會」。女性方面,從性行為當中最需要學習的,是從長期伴侶關係中獲得最大利益的技巧,她們「尤其需要尋找外遇和瞞騙的技巧」。書中描述了女性性高潮的個別差異、受孕期難以捉摸,就是女性對男性的瞞騙技巧。
 我們不要誤認貝克是在鼓吹外遇。他客觀地指出:「只要在環境許可的狀態下,男女兩性都會在『保持忠貞』與『進行外遇』之間作出選擇。以繁衍成果的角度來看,男女兩性不僅能從外遇行為當中獲利,同時,他們要求配偶保持忠貞也能給自己帶來好處。」
 從人性的角度來看,精子戰爭產生了多少血淚斑斑的情節,在人心掀起了多少驚濤駭浪!台灣社會近年數度傳出這種人倫悲劇:夫妻的一方因配偶外遇傷心絕望,殺死年幼子女之後再自殺。本書每一章之都有一段兩性關係的場景描寫,有的涉及令人髮指的暴力、殺戮、強暴、輪姦。在生物學者的冷眼闡釋下,不論是我們所謂正常或是不正常的行為,都是人這種動物所採取的一種繁衍策略。貝克的無情,接近無語的蒼天了。
 至於男性之間的競爭,作者討論到自慰時也有提及。他指出,自慰的功能是調節精液中精子的數量,同時也可作為向配偶掩飾例行性交次數變化的手段,以利進行外遇;自慰的目的是讓男性在精子戰爭中贏過別人。所以「他自己要進行自慰,同時還要勸阻別人不要自慰,這樣他才能獲得最佳成績」。這個解釋真令人發噱。
 貝克揶揄社會成員對性行為所採取的冥頑態度或假道學態度,指出這是受生物指令驅使才逐漸成形的。因為,「就某些性行為來說,通常能從其中獲得最大成果的代表性人物,也就是那些以壓迫或抨擊方式,防止他人在暗中從事和自己相同行為的社會成員」。中華民國的立法委員們制定的刑法,以刑罰懲罰外遇,高層政治人物卻有許多已曝光或未浮上檯面的類似行為,足資印證。不僅是性,台灣社會統治階層處理金錢的方式,何嘗不是如此。
 貝克認為,對這種行為不必要多加指責,因為人類社會規範的立法者和其他靈長類動物的統治階層一樣:「放縱於他們所禁止的行為」。
 作者可謂達爾文的真實信徒。他並不從倫理的角度討論人類某些性行為適當與否,而從生存競爭的角度,認為能夠對情況做出正確判斷、採取對自己有利的行動的人,就是贏家。
 就外遇而論,只有「對自己何時需要外遇、何時需要守節能做出正確判斷的人」,才能在世代的繁衍子孫競賽中獲勝。「而那些無法正確判斷狀況的人,或無法掩飾自己外遇的人,以及無法發現配偶有外遇的人,則是繁衍子孫競賽中的失敗者」。
 這種「成王敗寇」的觀點,台灣社會不乏事例:在社會所不容的性行為方面,瞞得住、擺得平的成為贏家,可以縱情任性。反之,則成為輸家。
 論及戰爭中的強暴行為時,貝克的論調可能招致「冷酷」之評。他說,「大多數的人能夠活在今天這個世界上,主要是因為他們的祖先曾在過去打過勝仗或殺過人」;「我們身上的基因都來自那些戰爭時代也積極追求繁衍機會的祖先,他們為了達到繁衍目的,即使必須進行強姦行為也在所不惜」。
 科學家的本分是深究事實,探討科學上的「實然」,而非道德上的「應然」。貝克向我們揭示:人類追求繁衍的衝動,是超越善惡的。他提出的論據,以人類行為和動物行為相互參照,相當有說服力。
 貝克對人類行為的若干詮釋,卻流露了道德虛無論的傾向。他的前設是:人類演化而形成的一切行為模式,都是合理的,對繁衍後代有功效。他並沒有設想到:人類演化而成的行為模式,有些可能是不利人類生存的,會導致物種的沒落,甚至滅亡。人道、公義,比起弱肉強食的競爭手段,不是對人類的生存繁衍更為有利、更具有永久價值嗎?
 這位生物學者眼中的性關係,幾乎完全是生物性的。他忽略了一個存在己久的事實:許多愛侶的結合動機,超越了生物性的需要,而更屬於社會性的需要:例如,心靈的慰藉、知性的溝通。照他的解釋,可能會說:這種不需要性行為的愛侶,在人類社會出現的比率不高,人類基因的演化會把這種人的數量維持在一定範圍內。
 《精子戰爭》卷末,作者作了一個可能令社會上許多人憤憤不平的結論。他指出,由於鑑定父子關係的技術日益提高,男性想要到處播種而不必負養育責任,更為不易;女性想要矇騙男性來養育她和別人生的孩子,也會比較困難,「今後繁衍成果將會傾向於富有且具有地位的男性身上」;「今後只有富有的男性才有能力和數名女性生養子女,因為只有這樣的男性才會成為女性的目標」。

 我們大可高舉正義的旗幟,嚴加反駁貝克的觀點;我們也可接受貝克指出的無情事實,思考我們在社會條件與生物條件上的優勢與限制,平靜地、認分地接受「生物指令」加諸我們的一切。你若讀了這本衝擊性超過《金賽報告》及《海蒂報告》的著作,不要哭,不要笑,但求理解。
(20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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